回到家時我的手機響了,來電圖片是她。我的手機裡沒有她的照片,而她的來電顯示圖片每次都不一樣。
「嘿,你晚上有空嗎?」
我告訴她我今天有點累。
「拜託嘛...我餓了一天...而且昨天是我們相遇一週年耶。」
我問她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我們可以慶祝一下,那類的話。
「我想讓你自己想起來嘛。想不起來就算了,下次還有機會。」
活了幾千年的妖狐也有鬧彆扭的時候。事情到這地步我也沒辦法拒絕她。我下樓去買了蛋糕和牛奶。
○○○
知道她是狐媚,是因為遇上她不久後,有位老道士在捷運上一把將我攔住。
「小子,你頭上的氣黑中帶紅,想必最近是被狐貍精纏上了。」
老道士把我拉到博愛座上,鉅細靡遺地敘述她的特性及氣質甚至說話的語氣,並警告這樣下去我會精氣盡失。我表情訝異地聽他說完,問他我該怎麼辦。然後他隨手取來路邊的廣告紙,用原子筆寫了一道符,告訴我只要這張廣告紙,或符紙,觸碰到她她就會妖形畢露,那類的。
「這是一場生死交戰,我只能幫到這裡。」說完老道士拿出悠遊卡,下車了。
我把寫上符咒的廣告紙拿給她看。告訴她如果這是詐騙的話,銀行帳號盡管拿去,我借她的唱片請還給我。
她嘆了口氣,喝了一口牛奶。
「我們已經成功地讓你們相信所謂的妖魅只是鄉野傳說,不過還是有些緊追不捨的混蛋。我想我知道那道士是誰,看來他還是想盡辦法復仇。你想聽長的版本還是短的版本?」
幾千年的故事再怎麼短也不能短到哪裡去。她從化身成妲己被姜子牙切去八隻尾巴開始委委道來,她不打算說服我什麼,也不想搏取我的同情,只是平鋪直述地告訴我被天界貶入凡間,隱入紅塵的原委。說到傷心處只悄悄拭去幾滴淚,就這樣冷靜地說完她的一生。
「那道士的符令可以的確讓我魂飛魄散,幾千年修來的努力就會白費。現在你打算怎麼辦?」
在我眼裡這是最樸實的技倆。如果她在人間情場廝殺了六千年而順利活到現在,就不可能把修成正果的風險放在我手上。如果她這麼問,就代表她已經知道了答案。我不懂的是,這件事她可以一笑置之,為何要大費周張地對我講古。
「我也不知道。遇到你的時候總是會這樣,我已經放棄抵抗了。」
而當時我還沒想通這句話的意思。
○○○
她一進門就自己走進廚房打開冰箱找牛奶。
道士在捷運救人,妖狐喜歡喝牛奶,這世界運轉的方式有時候意外地令人傻眼。
我看著她彎下腰來拿出冰箱下層的牛奶。如果有一件確定的事情在這混亂的運轉規則中永垂不朽,就是你無法形容幾千年來迷倒無數英雄的狐媚有多美。傳說古代狐貍精為了藏住她的尾巴所以發明了裙子這種東西,這絕對是一派胡言。第一,妖狐只有在極度興奮的時候會露出她的尾巴,例如,性愛的時候。第二,她喜歡穿牛仔褲,理由就存在她曲下身的那一刻。不過她的確發明了一些好東西,例如唐朝流行的低胸上衣。
她拿著牛奶坐到我身邊,把穠纖合度的雙腿放到我膝上。她告訴我今天向她搭訕的男人沒有一個看的上眼的,所以她只能來找我。這種時候你不得不相信所謂的女權主義得利者是誰...不,我學乖了,這種話題我絕口不提。我是說,你不能在一個用女性身份在中國父權體制下活了六千年的人面前爭論女權主義是男人發明的這種言論。她會發了狂似地把你攻擊的體無完膚。
而她嘴巴利起來絕對會讓你體無完膚。她知道失去男人最快的方法就是百依百順,而得到男人最好的方法就是適時地擊敗他。當然對於我們的狐媚這是不必要的生存手段。我是說,有她那樣的外表,就算智商只有單細胞生物的程度,對吸取男人精氣維生的她還是能夠吃飽飽。但這是她鍾情的遊戲,得到男人的身體只是最低階的滿足,擁有、並任意地操縱他們才能真正滿足她。
她把桌上的電腦拿去登入信箱。她有十二個交友網站的帳號,平均每天有四百多個男人嘗試向她接觸。她把所有追求者看過,挑了幾個人回信,然後登出。過程只花了五分鐘。她關上我的電腦,看了我一眼。那是我喜歡的方式,她的眼光會先遊盪在周遭的東西上,然後把頭慢慢地往我這裡偏,最後才和我的目光交會。那是不是挑情的眼神,而是挑釁,是在說,我看你能忍到什麼時候。
如果你沒有注意到,前戲早在她走進我家門的那一刻就已經開始。我們追求的不是一時的快感,而是緩慢地延長累積慾望,互相煽動對方直到熾烈難耐。這是一段漫長的旅程,而在這條隱幽之路上,只要誰走在前面,後面的一方就能夠伺機進攻,讓對方落入掌控。
所以我們的前戲總是以一種極隱微的形式、以一種極緩慢的速度前進著。先不提她的法力那類邪門歪道,光就經驗來說我的對手就比我多了六千年的功力。但是再怎麼樣的老手,和再怎麼樣清純的處女一樣,內心都有無法掩藏的慾望。我的任務就是將之挖掘出來,玩弄她、折磨她,看著她的靈魂和肉體在焚燒中扭曲掙扎,讓她掉入自己的無底洞。沒有被股那黑暗熱流給吞噬,然後再不斷地用快感堆砌到滿溢,直到只能用聲嘶力竭的哭泣來發洩,就不叫體驗過性愛。
○○○
我睡醒時雙手還被她綑綁在床上。我看著在我胸膛上熟睡的她,猶豫是否應該喚醒她幫我鬆綁。早晨前離去是她的規則之一。她無法得到愛情,因為最後失去愛情的總是她。
逝者吞下孟婆湯,而她必須背負著永恆的記憶。她已經把自己奉獻給太多永恆的愛,而從她口中說出的永恆不是詩歌裡的空泛台詞。
理解這件事,是在好久以後,她在我臨終前來看我。她和我印象中長的不一樣,但是一樣年輕。
「時代不同了,現在流行這型的。」她解釋。
我問她每個舊情人死前她都會去拜訪他們嗎,她搖搖頭。
「我在想這樣你會不會記得我。我還在試。」
那一瞬間我才知道,我們這輩子的緣份已盡,而在我沒有記憶的上輩子、上上輩子...也許幾千年了,我們的緣份都用一樣的方式結束,不論經歷了多少次,我的下輩子、下下輩子還是不會記得她。
我在臨終的病床上,流著淚問她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否則我就不會離開她,那類的話。
「我想讓你自己想起來嘛。想不起來就算了,下次還有機會。」
活了幾千年的妖狐也有鬧彆扭的時候,這世界運轉的方式有時候意外地令人傻眼。
然而那天早上,我被綁在床上時,我並沒有想那麼多,我把她叫醒,我告訴她快天亮了。
我問她有沒有被餵飽,她高興的點點頭。
我說,下次週年時我們再一起過,她高興的點點頭。
而我永遠都沒有想起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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