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稱作寂寞的獸

"如果接吻的目的是為了墮落,那就是罪。" 
────哥林多前書‧第四章第六節

稱作寂寞的獸在船上肆虐著。沒有人知道牠從何而來,也許是我們經過冥王星時偷渡上船的。在第一波自殺潮出現後,我們才知道牠上了船,潛伏在我們之間。

被稱作寂寞的獸其實沒有固定的型體。每個人看到的都不一樣,而所有見過牠的人都死了。相關的研究報告都是從自殺者的遺書中,用那支離破碎的語句整理而成。可以確定的是,看過牠的人,一定會自殺。

被稱作獸,是因為牠從不留情,毫無憐憫。任何接觸過牠的人,在死前都會以獸來形容;任何沒有接觸過牠的人,也聽過牠如獸般殘虐的行為。

獸行並不是肉體上的,獸會藉由某種不可知的力量逼迫死者自殺。一名自殺者企圖用湯匙把腦從耳朵挖出來,因為,在他的遺書中說,獸在他的腦中,只要把腦挖出來,他就可以把獸趕走,免除痛苦。

獸之名於焉呼之。

至於為何被稱作寂寞,那就是我現在要告訴你的故事。



過火星時,我到艦長的起居艙進行定期的船員心理診斷報告。

身為太空艦上的心理醫官,這是我的職責。身為艦長,這是她的職責。

就算這艘艦上只有五個人殘存,我們的職責還是要繼續,那是讓我們二個人拉開彼此距離的唯一方式。現在存活的船員數,是我們從冥王星出發時的十分之一。

參加這項跨越銀河的任務的人都知道這趟旅程的危險性。每個人都受過專業的訓練,做好了準備。但有些事是你無論如何都無法應付的。

這不像我們科學家一般的工作:你發現問題,你解決問題。

現在,你就是問題。

當你的任務是面對你自己時,你一點狗屎勝算都沒有。



艦長的報告很簡短。沒辦法長。

除了我和她,僅存的三名船員都看過被稱作寂寞的獸,現在正服用強力的鎮定劑,綑綁在病床上。每個人都必須使用呼吸器──他們會自己停止呼吸。

醫學上曾經證實人類無法自主性地停止呼吸。那是因為臨床實驗中,被稱作寂寞的獸並不存在。要多麼大的死亡的意志,才能讓自己主動停止呼吸,我無法想像。

我甚至不知道呼吸器有沒有辦法阻止他們主動停止呼吸。能夠回答的生理醫官是第六個死的,她的死狀我就不說了,只能說,手術室可以發揮的東西很多。

我報告的結論是,我和艦長是唯一正常的二個人。



星依附著太陽光微微發亮著,閃爍著紅光。艦長的起居艙裡都是那顏色。

艦長面對著窗聽完我的簡報。

「我不想錯過能夠欣賞火星的每一秒。」她說。那是謊話,她不想看到我,因為看到我會讓她失態。

然後她轉過身面對我。我們的視線,在滿是火星的微微的紅光的房間裡短暫交錯。光是視線交會,我就感到臉上一陣紅潮。

然後艦長先說她看到被稱作寂寞的獸了。

「我看到獸了。」

我點點頭。

「我也看到了。」沒必要再隱瞞。「我是在鏡子裡看到的,其實我看到的時間比其他人報告的時間都早。」

「我也是,第二個死者出現後,我就在鏡子裡看到獸了。」

她沒有再說話,像在思考些甚麼,卻又像沒有思考。

「針對現在的情況,我想聽聽你觀察到了甚麼事?」

我思考了一下。

「現在在病床上的三個人都是單身,沒有妻子、丈夫。」

她思考了一下。

「但是其中一位在月球殖民地有男朋友。」

我思考了一下。

「那是我的第二個觀察。所有的死者心裡都有無法滿足的慾望。對人的慾望。」

她思考了一下。

「這沒辦法解釋為什麼我們二個沒事。」

我思考了很久。

「我對妳有慾望。」

她思考了很久。

「然後呢?」

「我知道妳對我有一樣的感覺。」

「然後呢?」

「這樣我就滿足了。」

她思考了更久。

她是船長,她必須保持威嚴,這是把我們二個拉開彼此距離的唯一方式。所以我來把話說完。



「我並不寂寞。一絲絲都沒有,因為有妳在。妳還活著,也是因為同樣的原因,獸會走進心的空隙,把人逼到瘋狂。任何一點點的寂寞,都會被牠察覺,人也就會被寂寞吞蝕掉。

但是現在妳站在那裡,我站在這裡,我們的距離已經是最近的了,不用再靠近一點。因為我感覺到妳的想法,而妳也是,同時我也感覺到妳也是。我們的感情就這樣互相循環,不斷填滿對方。所以我們並不寂寞。」

「假設你說的都對。我們現在應該怎麼辦?」

「為了活下去,我們現在應該接吻。讓獸明瞭牠沒有趁虛而入的空間,牠就會自己離去。然後我們二個繼續完成任務。」

「你這麼說,是因為你想要吻我,還是因為你想要活下去?」

「妳在擔心先後順序的問題嗎?妳怕如果我是因為想要活下去而吻妳,吻就失去了意義了嗎?」

「對,簡單的來說,如果你只是為了生存而吻我,那麼吻就只是形式了。因為你把自己的生命看得比這個吻還重,也就是對我的感情還重。而我會發現這件事,因為我知道你在想甚麼。這麼一來我就會失望,也就是說,這個吻有可能會要了我們的命。

最重要的,雖然從你的邏輯推導中,接吻是活下去的唯一方法,我還是覺得藉由接吻來求生這件事情很可笑。」

「愛情本來就是可笑的。最重要的,我們要接吻,現‧在‧就‧要。獸已經準備把我們給吞了。」



走近她,獸磨牙的聲音在我的腦中嗡嗡作響。

她走近我,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醫務室傳來警報。躺在病床上的三個人氣絕身亡,他們成功地主動停止呼吸了。

我們在警報聲中貼近彼此。

火星的紅光映在她的臉上。

「我們會活下去,對吧?」她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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