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館員

「當人們聽說圖書館已經收集齊全所有的書籍時,首先得到的是一種奇特的幸福感。任何個人或世界的問題都可以在某個書架上找到令人信服的答案。宇宙是合理的;宇宙突然有了無窮無盡的希望。那個希望很快的落空。」
────《憂鬱的全集》,博爾赫斯

「我盡力了。但是你知道嗎?去你媽的!」
────對記者針對《尤里西斯》過於艱澀的質問,喬伊斯的回答



●●●● Part 1 有關命運 ●●●●


同居是人類一種很有趣的行為模式。你決定和一個人住在一起,你影響他、他影響你。這輩子影響我最深的人,除了父母,大概就是和我同居過的女孩子們。

如果你問我,同居過的女孩子中誰對我影響最深,我自然會回想起卡瑪。

卡瑪是從 Karma 翻譯過來的,就是 輪迴 那類的概念,不過在我喚她名字的時候,「輪迴」並不是我腦中想的。我想的是更接近「命運」那類的東西。所以在你面前,我喚她為命運。

我曾在洛衫機一家叫命運 (Destiny) 的酒吧認識一位叫命運 (Fate) 的女孩。她們之間有什麼關係,我有空再談。我今天想談有關和她同居這件事。

我在命運的家裡待過一年左右的時間。與其說那是她的家,不如說是她的「員工宿舍」。至於甚麼樣的公司,我會慢慢談到。我自己也是花了很久的時間才知道。

命運的家在一間大倉庫的樓上。倉庫已經廢棄,因為想換換氣氛,我們在那裏做過幾次愛。倉庫旁邊有一道樓梯,破爛無比,而命運的家就在那樓上。

她住的地方很大,除了斑駁的漆牆,陰暗的走道,她家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幾乎沒有傢俱。除了床墊和冰箱,剩下的東西只剩書。

整間屋子全部都是書,滿 滿 的 都 是 書。

她那小小的破舊公寓塞滿了上千本的書,書從地板堆到天花板,甚至變成某些房間的隔間。她用書疊成桌子、椅子、化妝臺這些傢俱。化妝鏡斜斜的躺在零散的《作為意志和表象的是世界》上,白烈森的《芭比的盛宴》負責擺設她的化妝品、香水、以及其他東西。其他沒有被賦予任務的書,則彼此依偎成一堆一堆的書山。

我不知道她花了多少時間在看這些書,但是和她同居的日子裡,除了進食和做愛,剩下的時間她只用來看書。命運並不挑書,她讀所有的文字,從史蒂芬‧霍金的《時間簡史》到史蒂芬‧金的《後窗》;從強‧史都華的政治評論到強‧史都華‧米勒的思想史。對書,她從不歧視。

「文字的目的是被閱讀。如果沒有人閱讀它,文字就失去了生命。而我就像是為了守護它們的生命一樣,不斷地閱讀著。」我們在一起時很少交談,她偶爾在閱讀的途中,會頭也不抬地對我說出這些莫名其妙的話。

她在看書時,眼睛張的很大,(奇蹟似地並沒有近視,或她近視了但根本不在意,我無從得知),從她嬌小的臉頰來比較,那雙眼睛是過分的大了點。因為速讀的關係,那雙大眼睛會像機械一樣不斷地重複同樣的速度移動,用極快的速度把看過的文字拆解、化成有意義的概念。

命運閱讀的速度驚人的快,因為她把「閱讀」和「思考讀到什麼」這兩件事分開處理。她用一次三行的速度掃過文字,然後在腦中挑出剛剛看到的有意義的字,重新將簡化過的文字形成邏輯,在腦中吸收。因為需要極大的專注力,當她看著書時,全身是完全靜止的。

而她說話時頭也不抬,嘴巴也不會有太大的動作。每當我聽到疑似她的聲音時,我養成了馬上緊盯她的嘴唇的習慣。因為不這麼做,我無法分辨那細微的聲音是窗外的麻雀,還是她對我說話的聲音。事實上,我仍然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在對我說話。

命運會同時閱讀十到十五本書:當她在一本書裡看到其他書所說過或反對的概念,她會轉而閱讀或重讀另外那本書,直到主題連結到其他的書,她再進行第三本書。與其說她在看書,更準確的說法是,她在各種不同的概念裡旅行、旋轉、跳躍。

整個堆滿書的房間就像她的圖書館,她想找到書的時候,就可以找到那本書。這不是因為她有一套非常精準的書籍編號方式(雖然她的工作牽涉到這套技巧),而是她不是用作者、書名、書封這類東西來整理這上千本的書,而是書中的概念。

作者的名字對她一點也不重要。只有對知識及文字帶有歧視的人才需要知道作者的經歷。如果一位偉大的作者在她面前報上大名、或是把他寫的書扔到她臉上,命運仍然認不出來。但如果作者開始和她交談,討論意見,她馬上能夠知道自己讀過他的書。因為在閱讀書籍時,命運也不斷地在和作者進行激辯。她幾乎是同時在跟十幾位作者辯論。

在她的眼裡,這房間裡的數千本書彼此都牽著線,這個概念連到那個情節、那一句話和這段論述相符,每一個概念的相合及對立,就是她腦中的一個書籤。所以,在我們眼裡塞滿上千本書籍的房間,她看來是像蜘蛛巢一樣的地方,每一本書都有數百條線和其他的書聯繫著。「那就是文字該有的生命。」她向我解釋道。

這個習慣其實關係到她的工作,另一件難以讓人理解的事情。

我從來沒有問過她的工作,老實講連她有沒有在上班我都不確定。我是說,我知道她會出門,會提著東西和書回家,但我不知道她在哪裡上班,以靠什麼職業維生。

我們的關係不是那樣。

不少人會對我們的關係感到困惑:我們會在《戰爭與和平》上做愛,然後我們會聊托爾斯泰,一起進食,聊彼此厭惡的三島由紀夫筆下的角色,然後我們會在《禁色》上做更多愛。但是我們的話題永遠不會觸及到,這樣說好了,那些一般人視為「座標」的東西。當你和一般人介紹自己時,你會先從工作、年紀、住哪裡、在哪裡混過開始,同時對方真正想知道的是你一年賺多少錢、睡過幾個女孩/男孩、還有你願不願意和她/他上床。

我們須要知道這些東西,才能弄清楚自己這個社會到底處於哪裡,對方又在哪裡,就像是座標一樣。命運不須要這些東西,她想知道的是你對《勃艮第之歌》的阿瑪迪斯是同情還是羨慕、喜歡的是挪威的森林裡的直子還是綠、如果你變成太空漫遊裡的星之子你會做什麼。

要藉由這種方式了解一個人並不簡單,因為這代表你必須花更多的心力去閱讀他。命運閱讀一個人的方式就像她閱讀一本書一樣,書封的封面及其表相的東西一概不重要。不過,她自己非常注重打扮。「只有膚淺的人才不會以貌取人」(It is only shallow people who do not judge by appearances.),她這麼主張。

總之,我並不知道她到底在做什麼。每次我從外面回來時,家裡都會多出一疊新的書。大部分的書像一般的書籍一樣,也許是她從垃圾場揀來的,但很偶爾她會帶回家一種奇怪的書。

這類書都有著全黑的精裝皮質封面,沒有書名、作者、圖案,一概能告訴我這本書的資訊完全沒有,除了在書背上,用燙金刻印的方式標上了一組編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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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開書,也沒有目錄或是章節。找不到那種東西。劈頭就是第一段,用很精巧的英文字印刷,墨水在厚實的書頁上很完美地切割出來,沒有一絲缺陷,你不用是《大仲馬俱樂部》裡的稀有書鑑定商也能看出來那些書的價值。

我問命運那些書的作者,她只回答我,作者是宇宙。

「我不知道宇宙也寫書,不知道它的出版社是哪一家?」

「它寫書,用一種你無法理解的方式。」命運用很平淡的語氣回答。


●●●● Part 2 有關圖書館 ●●●●


那天我準備與她調情,我決定從她帶回來的書開始。我是說,從書的話題開始。那是很聰明的開場白,帶著感性中夾雜著性感。但是因為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太過讓我震撼,我現在一點都想不起來。

我拿起她剛帶回來的神祕黑書,翻開後,卻發現一件不尋常的事情(如果整件事情都算是尋常的話)。在那乾淨的印刷與黑白切割中間,印出的文字,卻全部都是亂碼。整本書全部都是亂碼。

計畫被打斷,我的好奇心被激起。我把書給命運看,想要問她這本讓人無法理解的書。也許她願意解開我心中的謎團。然而她的反應反而把整件事變得更複雜、更難以理解。

她把書接過去,雙手開始顫抖。

書掉落地上,然後她跪下來,開始掩面大哭。「不!我拿錯書了!來不及了...那區已經被燒掉了...不!」那是不受控制的大哭,眼淚不斷從她指縫中流出,她不斷重複「來不及了」、「她拿錯了」的句子。

外面的天光已暗,我們還沒吃晚餐。在性飢渴與飢餓與混亂與困惑中,我進行了一場難度很高的安慰。

由於她不斷地哭泣,我沒有選擇地只能開始愛撫,然後與她做愛。不是因為我想,而是那是我唯一能想到可以安撫她的方式。我們在《尤里西斯》上做愛,那書罕見的厚度剛好做為她腰部的支撐,讓我們可以進行較高難度的體位。我一直想試試這種體位,我想在她費盡力氣哭泣時也許是個好時機。

事實證明那是絕佳的時機。做完愛後的命運的確變得比較冷靜,向我要了根菸來抽。我則告訴她,事情已經變得怪異到我無法忍受了,她必須告訴我這些書從哪裡來,為什麼對她這麼重要。

「我想想看,要怎麼跟你說。」

她想了很久,是陷入空白狀態的那種沉思。她雙肩下垂,雙眼只是直直盯著房間裡那一堆又一堆的書山,是連呼吸都可能會忘記的那種沉思。

我煮了咖啡,抽了三根菸,途中她一動也不動。然後我煮了義大利麵,正在我把麵煮好,倒入醬汁時,她終於開口。

「我是圖書館員。」然後再度陷入沉默。

我把義大利麵擺到她面前,她終於看了我一眼,我才發現她在等我的回應。

「妳是圖書館員這件事,我多少有點猜到。令我疑惑的是,什麼樣的圖書館會有這種奇怪的書?」

她開始吃起我煮的義大利麵,是白醬培根。

「是宇宙的圖書館。」然後她開始用極快的速度講完下面這些話。請做好心理準備,告訴自己接下來是一大串濃縮過的事件,請做好心理準備。

想像一個無限大的房間。無限大,你看不到天花板,你也看不到牆壁。在這個大房間裡,有一排一排的書架。書架是無限延伸的,無限長,但是每個書架大概是一公尺高。書架上放滿了書,就是這種黑色封面的書。每一本書都是亂碼,就像你手上拿著這本。書上都有編號,就是你看到的那個。沒有人知道這些書從哪裡來,它們就這樣在那邊了。

依照我們的理解,這個圖書館存在另一個次元,由無限多個門對外──也就是我們生活的地球連結。可以自由進出,但大部分的門都被各國政府給看守住。如果發現新的門,也會馬上被處理。到目前為止,消息沒有走漏過。各國政府組成基金,用來研究這個圖書館。

按照現在的發現,我們知道這些書,無限多本的書,涵蓋了全宇宙所有的文字。從古到今到未來還沒出現過的文字都涵蓋在裡面。我們已經可以把這個無限大的圖書館做出一小部分的分區。有些區域會集中出現某種文字,例如英文、中文、或日文。因為我們沒有足夠的資源,所以現階段的研究重心是放在「英文區」。

在英文區所有的書都是英文和標點符號組成,用隨機的方式組成一本書。你可以知道為什麼我們主力研究英文,因為英文只有 26 個字母,一本書大約是十萬字,所以我們可以知道英文區的書數量是有極限的,也就是十萬的二十六次方。英文區的大小,我們推測大概等於六百個地球表面的面積。當然這是假設亂碼全部不重複的情況下,幸好到目前為止沒有找到重複的跡象。

我的工作就是研究亂碼編排的順序。雖然都是亂碼,每一個文字都是隨機像是

…..hjighgfdi djiffye, ewjoriwyr, diidyteeeei12woeiruw. don’t dieyergfgj u …......

所以有時候你可以在書裡找到一個有意義的辭。更少的時候,你可以找到有意義的一段話。It is only shallow people who do not judge by appearances,這句話就是我在圖書館裡找到的第一句有意義的話。那是我開始圖書館研究的第五百年。

對,我已經七百二十一歲了。當你踏進圖書館後,你就停止老化。你一生都得當圖書館員,你會不斷的被招喚進去。就像是被詛咒。圖書館員將永生在圖書館裡工作,直到永遠。我不知道圖書館員究竟有多少人。那是另一個故事了。

現在,你可以想像,在這個六百個地球表面的面積的書架裡,有一本完整的書,上面有一本馬克吐溫的湯姆歷險記。但是作者不是馬克吐溫,作者是隨機,這本書是隨機排列出來的湯姆歷險記。有人說過上帝不擲骰子,那是因為他沒有進過圖書館。

我的工作就是找到那本完整的書。這跟書封上的編號有關。我們現在發現,編號很重要,它按照某種順序排列。每一本完整的書都有一個固定的排列方式,我現在沒辦法跟你解釋,因為這牽涉到三維的積分運算。你只要知道,有一個方法可以找到完整的書就好了。我的工作就是找到完整的書,將它保留下來。

但是在我找到運算方法後,不幸的事情開始發生了。

那跟馬爾薩斯有關。人口開始不斷成長,人類居住的空間越來越少。所以政府把腦筋動到圖書館。他們想把圖書館變成公寓。想想看,無限的空間,就等於無限的居住環境。現在已經在執行了。他們越來越急,因為土地越來越少,人口越來越多。找到一本完整的書相較起來一點都不重要,因為一個巴西的面積,才可能出現一本完整的書,就算這本書是全世界獨一無二的作品,裡面蘊藏的智慧可能讓人類文明大躍進,那微弱的可能性和一個巴西大小的土地面積比起來,在政府的眼裡實在微不足道。你也很有可能花了一百年,結果找到的是一本小賈斯汀的自傳。

所以他們決定開始燒書。燒書的速度很快,很有效率,大概二十年就可以燒掉供所有美國人居住的面積。這太誘人了,所以不顧圖書館員的反對,現在已經在全面進行。燒書還有許多其他的因素,例如宗教:同一個上帝可不能同時用隨機寫出聖經又寫出可蘭經。任何一個宗教都不能允許這種事發生。

所以我的工作,從發現與探索,變成現在的拯救。我得在書還沒被燒掉之前,盡可能的把它們救出來。政府已經完全放棄掉研究的工作了,現在它們只想要在最短的時間內燒完最多的書,然把公寓、社區、購物中心蓋好。它們設計了巨大的挖土車、還有簡單的軌道,把書一車一車運到「墳場」,在那邊開始燒毀。

這就是我的工作,和書的來源。你現在手上的這本亂碼書,我以為是一本講到四維運算的數學教科書。它很有可能幫我們弄懂宇宙圖書館的神秘空間,甚至帶我們創造像那樣的空間。但是一切都太遲了。

就因為我拿錯書,人類失去了次元旅行的可能性。這本書可能要再未來一百年,才有可能被寫出來,或是永遠不會。


●●●● Part 3 有關做愛 ●●●● 


她只是把話說完,完全沒有要讓我理解的意思。就像你在幾秒內翻完一本書,你看到了字,你知道每個字在說甚麼,但是你的腦袋裡一片空白。

我陷入深思,大概花了半個小時,我的腦袋才重新運轉,才終於知道發生了甚麼事。

「我覺得這只是宇宙跟人類開的一個小玩笑。」這是我思考的結果。

「這個玩笑並不小,它很大,它無限大。」

「但是我們可以理解的部分有多少?零,幾乎等於零。妳花了七百年得到了甚麼?政府得到了甚麼?要理解圖書館,人類需要的時間是無限。但是人類沒有無限的時間,所以這是一個玩笑。是一個惡作劇。

我有一次抓起一隻螞蟻,放在塑膠盒裡,對著牠解釋生命的意義,大概花了一個小時,把我所有學到的東西對它訴說。然後我用一根手指頭把牠壓死。這是一個殘酷的玩笑。」

命運從地上撿起一件外套,把自己縮在裡面,開始大哭。

我覺得我得要說些甚麼。

「圖書館怎麼進去?」我沒有思考太多,我只是想看看圖書館。

「入口就在樓下倉庫的一個小門。我們上次做愛,就是頂著那道門。」她在外套裡說。

「妳有在圖書館裡做過愛嗎?」

無限的書啊、人類文明的躍進啊,對我一點意義也沒有。我只是覺得在那樣寬闊的空間裡做愛感覺一定很不一樣。

命運從外套裡出來,緩緩地坐了起來。

「沒有。就我所知,沒有。」

「七百年來,沒有人在裡面做過愛?」

「那對我們來說是聖地,連上廁所都不會在裡面...」

「如果這是宇宙對我們開的玩笑,我們就用另一個玩笑來回應它。妳覺得呢?」

命運端正地坐著。眼框還是紅的,但她已經停止哭泣。

她盯著我看,那是我記憶中她第一次這麼專注地看著我。

很顯然,她已經下定決心。






(完 /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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