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言語的故事

在我能夠被稱為孩童的最後一天,父親去世了。

他是一個語言學家,研究領域是已經失傳的語系。父親常用古老的語言為我吟誦片段的詩篇。我會靜靜坐在他身邊,聽他像施法一樣的唸著除了他之外沒有人瞭解的殘破的詩句。那些僅存在他口舌間的語言是我對他僅存的記憶。

我深深的為其中一種語系的發音著迷,它聽起來像是歌唱,從喉間發出的文字像音符,優雅地經由空氣漫舞到聽者的耳朵裡。我不想把他用一般人的語言翻譯出來,因為那樣是根本的玷污了它本身的美感。我勤奮的向父親學習這種語言,雖然它相當複雜,但我仍在短時間內就學會了它的發音。但在我學得怎麼看懂紙上成串的美麗圖畫前(那些文字就像某種符咒,從頭到尾都連成一筆劃不間斷),父親就離開人間了。

父親死後,我發現我漸漸聽不懂人們在說什麼。

對方說的話傳到我耳中,但我無法把它們理解成我應該理解的東西。我起初不敢告訴母親,一方面她因為父親的死受到嚴重的打擊,每天像遊魂般徘徊在窗口和父親的書房前;另一方面我也無法正常的和她溝通。我沒辦法開口,應該說,我沒辦法開口講述一般人所說的話語。每當我想講什麼時,我一張開嘴就開始唱起那父親教給我的音符,說著只有我能懂的話。文字對我同樣沒有意義,我無法閱讀一般的文字,我還來不及學習的美麗的線條給我的也只有回想起父親的熟悉感,除此之外,空洞。

我就像沒有槳的船在漆黑的大海中飄零,四周盡是看的到卻無法靠近更別說登陸的小島。島上的人和我招手,嘿,快來這裡啊,我卻沒有任何辦法前進。而情況變得更糟。

慢慢人們講的話像重磚頭一樣一字一字的砸在我腦中,越聽著越無法忍受,而我也越來越憤世,為什麼一般人可以容忍如此粗糙難以入耳的語言彼此溝通?難道他們對我口中的娟美聲調無動於衷?我在學校變得孤癖暴燥,同學們用我不懂的語言對著我大吼、大笑。當他們對我失去興趣後,大多離我遠遠的,而我也樂得輕鬆,可以不用聽到他們粗俗的交談聲音。

我唯一的慰藉只有經過痛苦的一天回到家中,避開母親躲到父親的書房,打開那些我熟悉的父親的舊書,用我唯一會的語言吟誦那些印象中的詩篇,那些沒有人瞭解的殘破的詩句。同時我也會對書本敘述今天發生了哪些事情。我會憤怒的講述,而說到可笑的事情,我也會哈哈大笑。睡前,我會用臉頰摩蹭著那古老的書皮,乞求它們讓我理解書中的話。然而,換回的只有陳舊的霉味和淚溼的書頁,除此之外,空洞。

學校的老師到家裡來找母親,他們在父親的書房裡相對而坐。老師不斷的在說些什麼,而母親什麼都不說。不久後我被轉學到特殊學校。那裡沒有什麼人會對我說話,老師們起初用手語,但那行不通,我還是不懂,所以他們用圖片教導我社會知識。

而蒼白的母親的臉在送我進學校後,再也沒出現過。失去丈夫和無法溝通的孩子對她來說太過沉重,沒隔太久的日子她便在父親的書房裡自殺,一位老師含著淚畫圖給我看。之後我被帶到一個外國的特殊學校,那裡的人有著金黃色的頭髮。在之後我才知道,母親用盡所有的財產想要拯救我,所以把我送到她可以找到最高級的特殊教育學校。

我在那裡學會畫畫,用水彩在帆布上畫著似像那美麗而神秘文字的圖案。以此為主題,一幅一幅,我畫的畫越來越巨大,也越來越漂亮。學校甚至把那些畫拿去拍賣,有天一位老師興奮的跑來找我,指著我正在進行的畫作,又在紙上寫了很多個O這樣的符號,他不斷指著這兩件事物,高興的快發狂的樣子。而我只是愣愣的看著他。我仍舊在夜晚抱著古老的書本喃喃自語直到睡著。對目前的我來說,只要這件事不改變,其他的事情都和我無關。

就在我開始覺得畫作變得無聊的一個下午,一位老先生來找我。老師在課堂上把我叫出來,帶我到會客室,他就在那裡等我。他取下了帽子,把柺杖放在一邊,我們面對面坐了下來。老先生一開始有點緊張的樣子,他盯著我手指頭上的顏料看,好像在猶豫著。然後,他拿出了一本筆記本,結結巴巴地開口了。

「你‧瞭解‧我‧說‧是否」

我在一開始還無法反應,呆滯的看著他好一陣子。最先有反應的是我的淚腺,我的眼睛在一瞬間漲滿淚水。我聽的懂。我的下巴顫抖而酸痛,口水淹沒我的嘴。我聽的懂。我想說出口,我聽的懂,但我做的只是號啕大哭。除了我自己外,我從沒有想像過能再次聽到這樣優美的語言從人類的嘴裡發出。我像嬰兒出世時一樣地大哭,抱著他的膝蓋哭了整整半個小時。等我稍微恢復平靜時,發現他的褲管已經濕透。

老教授是在倫敦的蘇富比拍賣會中看到我的畫作,而認出畫上的文字。他,像我的父親,是一位古語言學家,在倫敦大學擔任教職。他很高興我能夠和他用這種語言溝通,並邀請我去擔任他的助教。我們每天練習對話。雖然他的音調不太正確,但他可以閱讀部份的文字。於是,他教我閱讀文字,我教他正確的發音。

我的出現在古語學界造成相當大的衝擊,許多對於那段古老晦暗的歷史都得到了證明。由於老教授的大力鼓吹,倫敦大學開設了研究這種語言和文化的學系。這打破了語言最根本的功用,也就是用來溝通彼此。人們學習它,因為它本身的「美」,而非它的實用性。某個自認為很懂藝術的人說過,純粹的美和實用性是互相衝突的。如果是這樣,那麼這種語言當初會失傳,想必是因為它太過美,以至於不能擁有一點點的實用性。

而我像遇到第二個父親,每天都跟在他身邊,和他的每一段對話,都像回到兒時美好的回憶一樣。我們在公共場合互相交談,所有的路人都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我們,彷彿在看某種奇珍異獸。而我抬起下巴,驕傲的發出一字一字美麗的音符。我們成為好友,在老教授最後病臥在床時,我甚至答應他在他的葬禮上用最美麗的語言送他一首勉懷的詩。

我問過老教授,為什麼他能夠在接觸這麼美的語言後還能夠使用那麼粗俗語言呢?他告訴我,語言存在的主要價值是讓人類互相理解,沒有其他人懂的語言毫無用處。我無法認同。雖然我只認得這種美麗的語言,而必然承受注定的孤獨,但我同時也慶幸自己不能理解一般人使用的,像鴉子發出的聲音。我拒絕接受精神醫生的診斷和治療,因為我不想放棄自己孤傲的枝上的豔麗花朵。

在我能夠被稱為處子的最後一天,我遇到了我的妻子。

她是系上的學生,也是一名歌劇作家,我們在合力寫出第一齣使用這種世上最美麗的語言的劇本時相遇。直到遇見她,我才瞭解這世上言語無法描述所有的事情。我知道這件事實,但在這之前我沒有辦法體驗到。

那天我們在學校的圖書館搜集背景資料,她坐在我的身邊。我看著她的眼睛和她白晰的頸子,思索我學過所有最美的詞句,但沒有任何文字可以形容她的美──世上最美的語言也有相形見絀的時候。因為詞窮,我傾身吻了她,因為只有這樣的動作才能表達我心中的爆發的情感。我腦中的一片空白,和圖書館裡的鴉雀無聲,讓我理解此刻不需要話語也不需要文字。

語言終究是替代品,替代我們此刻唇與舌的交融。原來複雜的文法結構和艱澀的詞彙,所描述的竟是如此簡單而直接的東西。就像證明一加一等於二一樣的困難,我所深愛的語言,在述說我心中的「深愛」這兩字的含意時,竟然無能為力。不久之後,我們便結婚了。

在一個樹葉轉黃的季節,老教授去世了。在老教授的葬禮上,我遵守約定,為他吟誦了一首古老的詩。我輕拂老教授充滿皺紋的臉龐,指尖的冰冷觸感像刀般割傷我的手。墓園的風吹散落葉,教授的棺木蓋起。我周遭的一切,包括我自己,正在逝去著。而我們正用一天一天消散的生命,述說著這件事。

回到車上,我緊握著妻子的手,她的溫度從掌心傳到我心裡。無法言述的溫暖,替我撫平失去摯愛的傷痕。我看著妻子因懷孕而挺出的小腹,新與舊的生命正在輪替,沉默卻擁有無限的力量。我們眼神相交,妻子轉動鑰匙發動引擎。

我們要去一個語言到不了的幸福之地,我們無言地交談著。











4 則留言:

  1. I love this story, and the wri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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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我很喜歡這種寓情於景的故事...
    su3 wu/ 2k7 2j/3 ji3 2k7 cj84 a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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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這篇我看到哭了...
    對於語言有種無法名狀的熱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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