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城

「你信仰投骰子的上帝,我卻信仰客觀世界中的定律和秩序。」

──── 愛因斯坦《我信仰斯賓諾莎的上帝》1929 年




醒來時,昨天的記憶一點都不剩。飯店的白色床單陌生,身邊躺著的女孩也沒有印象。

她面向床的另一邊,我看著她裸露的背的曲線,從長髮間露出的光滑的肩到臀部,努力想要想起來她是誰。

不,不行,放棄了。

像闔上書前忘了夾上書籤,跟丟了某個逗號,現在怎麼翻都找不到。昨天的事,就那樣被遺忘。

女孩動了。

她伸了個懶腰,轉身過來,帶著一種莫測的笑容。我們都知道發生什麼事情:我們在什麼地方狂歡,遇上了陌生的彼此,然後一同睡醒,丟失了昨天的記憶。

─ 你是誰?

沒有昨天的記憶,夜裡再對彼此怎麼激烈,今天都是陌生人。

重要嗎?我回她。

─ 我想知道嘛。

我稍微解釋了一謝失憶前我的工作。

─ 那你不想知道我是誰嗎?

我不想知道。

她是誰,我們是怎麼相遇的,昨夜用了什麼體位,對我來說一點都不重要。一切都在計劃中,她是永遠的陌生人。永遠都是,因為我永遠也不會記得昨天。

但我記得瘟疫。








一開始只是一場傳染病,都是那樣的。

一開始患者會短暫失去記憶。很有節奏,忘了自己一秒鐘前在做什麼、過去五分鐘在做什麼,慢慢變成十分鐘、一個小時、半天。

很快整座城都被瘟疫蔓延,碰到的人馬上患病,沒有例外。政府下令封城,建起高高的牆,不准人出去,也不准人進來。只用無人車運送物資。

我的記憶只到這裡。

接下來的日子,對我來說每天都是新的一天。每天早上醒來,昨天的記憶就是空白。我能夠正常的過完一天,然後忘掉一天。

我知道我患病,我記得失去一整天前的片段,我記得那節奏。半天的記憶、一小時的記憶、慢慢變成十分鐘、五分鐘。一秒鐘。

城沒有變成想像中的混亂。有些人認為這是盡頭,選擇自殺。更多人選擇各自過著各自的生活。如果你願意工作,領著每天工作的薪水。或是政府的救濟金,做為被關在城裡永遠出不去的補償。救濟金直接匯到你的信用卡帳戶,甚是方便。

有些人嘗試完成原本的工作。一名畫家每天針對同一座石像重複作畫,他把這個系列稱為「重複的每一天」(但二千一百四十二張畫沒有一張一樣的);有的會計師重複同一筆核過的帳,因為那永遠不會出錯;股票交易員用八年前的資料買賣股票(因此賺了大錢)。

病是善良的,它用規律的節奏預告到來,每個人都做好了心理準備。病是善良的,它只會吃掉你的一天的記憶,過去被保留,你只是永遠失去了未來。你永遠不會成長。

很快城裡的人們瞭解一件事,病不是邪惡。病讓我們不再是凡人,我們擁有常人沒有的自由意志。

拉普拉斯信條認為,如果宇宙的事件具有關聯性,那麼自由意志並不存在,一切都是預先決定好的。從大爆炸開始直到現在,每個人都是由特定的原子、特定的基因,組成特定的你,事件的因果關係,可以回溯幾千萬年前。

但因為病,我們中斷了記憶,也中斷了事件的連續性。不論今天發生了什麼事,明天沒有人會記得。就算事件的關係存在,也沒有任何人知道。時間因果不再連續,事件與事件有了斷層,自由意志也因此獲得解放。沒有了因果,沒有了責任,我們才能真正的選擇。沙特的「他人即是地獄」(l'autre est l'enfer)這個矛盾,因為病,終於消失。

愛因斯坦說「上帝不會擲骰子」,是因為他沒遇過讓人失憶的瘟疫,沒有時間的斷層。在這裡,決定論被推翻,每個人都是尼采和沙特的信徒。

有人說無知是幸福。當你對過去及未來完全無知,你就能享受完全的幸福。

我也是。早在最終階段前,我已經做好計劃。

我不做任何記錄,拒絕所有累積,我把自己從因果中解放出來。在失憶前,就我就和我最好的朋友約定,每天晚上在同一間酒吧見面,然後和不同的女孩子上床。這是完美的計劃,沒有責任,只有享樂。這天我會是幸福的,這座城擁有幸福,即使這短暫的幸福只有一天。永遠只有一天。







我思考太久了,女孩歪著頭,把我喚回來。

─ 你盯著我看做什麼。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她。

─ 你知道人在看到美麗的東西時,瞳孔會擴大 45% 嗎?

我這時才發現她是裸體的,害羞起來,只好傻笑,一邊找到我的褲子,口袋裡有飯店信用卡的帳單。至少我很紳士地買了單,知道這點就夠了。

女孩很漂亮,但我提醒自己必須和她保持距離。我們永遠只會相遇這一天,永遠也沒辦法延續,永遠只能當彼此的陌生人。我過去八年裡都做過,我要和他們一樣。我想要的是自由,而不是被一場沒有記憶的一夜情給綁住。

不過,出自於禮貌,我還是和她一起吃了早餐。我們坐在戶外,我點了黑咖啡,她點了一大盤培根和炒蛋。我瞄了一眼早餐店的日曆,確定距離我有記憶的日子八年。

─ 所以你完全不知道自己過去八年做了什麼?

我搖搖頭。我只活好這一天就夠了。我不需要知道昨天上了誰,用了什麼體位。我只要在乎今天夜想要上誰,想用什麼體位。其他都只是雜音。這場對話只是雜音。

─ 你是那種存在主義論者,對吧?放棄掉因果關係,只想要自由意志。你知道這種自由意志是假的吧?

為什麼?我問。妳看起來也是自由派的人啊,如果妳是因果派,妳不會在夜裡跟陌生人睡覺,在不知道什麼地方醒來。

因果派的人不會冒這種險,他們會在睡前把今天工作的成果整理好,爬上床上,蓋上綿被,在床頭燈下寫日記。因為不這麼做,他們就會失去了那一天的累積的努力。

─ 我是,我也不是。你知道我們都是星塵嗎?你身體的每個原子,都是星星爆炸後的小灰塵留下來的喔。

她一邊說,一邊把手指向天空。她的手指很細很長,被她一指,天空像近了點。

─ 如果幾百億年前,某顆星星沒有爆炸、沒有融合成你的某個原子,你就不會是你現在的樣子,你跟我就不會在這裡說話喔。

誰知道呢?我回答。大爆炸還是假說,誰知道你跟我不是什麼黏土捏成的人偶,被什麼地方來的神吹了一口氣,就變成了人啊。

─ 誰知道呢?

她朝桌上的咖啡杯吹了一口氣。

─ 說不定明天它就變成了小咖啡人喔。然後跟很多其他小咖啡人生了小小咖啡人,一起跑到什麼地方裡建起咖啡國。

妳也不會記得妳是它們的造物主啊。

─ 那不代表因果關係不存在啊。就像你跟我會相遇,一定有原因。雖然我們不記得,你跟我,一定是在什麼地方看對眼,而我們一定是因為某種原因去那裡。說不定劇本在哪裡,都被寫好囉。

所以妳每一夜睡過的不同的男人,都是命中注定囉。我不知道我為什麼這樣說,大概是因為忌妒或賭氣。因為我明天不會記得她,而她會和其他男人睡。

─ 也許吧。但是,我會想要記住你。

妳記不得的。我說。沒什麼東西能留下,妳連回憶都留不下來。

─ 難道你不想記得我嗎?

我沒辦法,這是自由的副作用。我回答。自由和束縛是二個極端,而記憶是束縛基本要件。

─ 你身上有紙嗎?

我從口袋裡掏出飯店的信用卡帳單,她則從包包裡掏出眼線筆。

沒用的,我說。她假裝沒聽到,埋頭簽單的空白背面寫了一些東西。然後她把它對折再對折。明天等你忘了我才能看喔,她說。看了也不會懂啊,我低聲咕噥。

─ 好了,別像小孩子了。你今天想做什麼?在你見你朋友之前?

我想去噴水池裡游泳。我胡亂說一通。

─ 好啊!我也正想這麼做。我家附近剛好有一個很大很漂亮的噴水池喔。

她掏出信用卡,結了帳。拉起我的手。我只能半信半疑的跟著她走。

直到她拉著我的手,一起穿著衣服跳進那座又大又漂亮的噴水池裡,我才知道她是認真的。

我在那瞬間,才瞭解這個女孩為什麼如此迷人。

路人經過了,她躺在噴水池裡,望著天空唱歌。就像在自己家的浴缸裡。妝都化開了,我說,她像沒聽到一樣,繼續唱著歌。

我想到褲子口袋裡,她寫的那些東西,大概也糊掉了吧。究竟寫了什麼呢?我拉起她的手。我不需要知道了。







我們在她家附近的噴水池裡泡了一整個下午。我和朋友約定的時間快到了,在我去酒吧之前,得把這身衣服烘乾。所以我們濕淋淋地到了女孩的家。

女孩的家裡佈滿灰塵,電也被停了。黑暗的屋裡,夕陽從窗裡透來,空氣中飄滿小塵埃,在金色的陽光中發亮,像星塵。看來她真的每天都在外面過夜。

我看到客聽的桌上擺著粉紅色的拍立得。嘿,妳這個,有底片嗎?可以借我拍一張嗎?

─ 你試試看吧。不過這樣好嗎?沙特會生氣喔!

去它的沙特。我說,把她抱過來,閃光,拍了一張我倆琅狽不堪的照片。

女孩的體溫透過冰涼的濕衣服傳過來,那微微的溫度點燃了難以控制的衝動。我看著她的眼睛,摟緊了她的腰。

─ 你知道人在看到美麗的東西時,瞳孔會擴大 45% 嗎? 

相片從相機裡滾出來,她的唇是冷的,舌是燙的。

好一陣子我們享受這最後的黃昏,然後她打破沉默。

─ 這相片,眼線筆寫不上呢。我們在背面寫些什麼吧?氣死沙特。我去房間拿麥克筆。

留下我獨自在客廳,褪下濕櫬衫,把褲子口袋的東西掏出來。那張飯店的信用卡帳單果然皺成一團糊爛。也不用留了。

我在角落看到一個大的不像話的垃圾桶,正要丟進去之前,發現裡頭不太對勁。

垃圾桶裡,全是同一家飯店的信用卡帳單。

起碼上千張。

我一張一張的拿出來。日期是連續的,昨天,前天,大前天。飯店是一樣的,金額是一樣的。有些看來是濕過曬乾,有些則沾滿泥土,都像是有過一場不得了的冒險。

重點是,帳單的信用卡號都一樣。

全都是我的信用卡號。

我想我從來都沒有去酒吧找過我朋友。愛因斯坦終究是智慧的,當擲出的骰子是一點,重來幾次都一樣。我不知道我愣在那裡多久,但當我回過頭來,我看到女孩站在房間門口。她全身顫抖,臉上佈滿眼淚,泣不成聲。

我本能地衝過去抱住她。當我看到她背後的房間裡的東西,我抱得更緊了。

那小小的房間裡,堆滿了一疊又一疊的拍立得相片。

起碼上千張。

我不用看,也知道照片裡面都是我們。是我們濕漉漉、是我們沾滿泥土,看來都像有過一場不得了的冒險。

而今天的冒險結束了。

冷靜下來後,我們烘好衣服。該做什麼,都很清楚,我們做過上千次了。然後她重新化好妝。然後儀式般地把照片堆好。然後把收據收好。然後確認拍立得的底片還夠後,放回原位。然後我們離開她家,輕輕地關上門。怕打擾了什麼。

一路上,我們討論著昨天的我們、前天我的我們,上千個我們是怎麼設下這個陷阱。就像今天的我們對明天的我們設下陷阱。

─ 你明天還會重新愛上我嗎?

我們在飯店門口停下腳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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